剑走偏锋 王文剑(学者)
与许多社交场合不同,喝下午茶不需要沙龙式的热闹和闹市般的鼎沸。在温暖的阳光下,喝着温凉的茶,听着巴赫、莫扎特,任清风徐徐从窗外慢漶过来,在城市一个看得见风景的窗台前,享受着时光带来的安详和醉意。
喝茶被绅士们看作一种形式上的东西,喝茶不是目的,就像一座朴素的桥,通过它抵达的彼岸是一种美幻的精神的世界。16世纪的某个下午,进入中年的蒙田,在法国一个静谧乡间的住所中,一边喝着下午茶,一边在杂乱的纸堆里记录下不朽的随想,他不喜欢摘抄,更不喜欢别人的诗句在自己的大脑中成为主人,他说:“我不愿用可贵的时间和有限的精力用于记忆,而宁愿去无边的思想。”为了满足自由的心性,他放弃热烈的辩论场,远离尘嚣的巴黎,走出浩瀚的书斋,可他不能离开的却是下午茶。他只有选择端起下午茶这种优雅的姿态后,才能够顺利地进入一个空灵的世界,成为一个自由世界里快乐的行吟者。在一个个完整而寂寞的下午,一个完整的思想者从一缕缕茶的清香中寻章摘句,灵感汩汩地流淌出来,流入墨香阵阵的书卷中……有时读着蒙田,迎面扑来的可能不是睿智的思想和深刻的辨析,却是淡淡的茶香。
无论哪里的绅士,喝茶最忌讳的大概不是谈资不丰,也不是谈友的陌生,而是是否能进入一种清新雅致的境界。一个下午,走在乡村,微风轻拂,稻香阵阵,在充满稻香的田埂上漫步,或在青痕满地的庭院中看云起云落,或牵着牛在柳堤上转悠,听树上归鸟啼鸣。我们兴许会看见那个荷锄而归哼着乡曲的叫做陶渊明的老头了。在这个物我两忘的高深境界中,一个人很容易被“心远地自偏”的旷达和恬静轻易地融化掉。这与喝下午茶有点相似,很适合心灵的放逐。可毕竟陶渊明只有一个,一个陶渊明很难使一种境界转化成传统被后人继承,在中国,放飞心灵的陶渊明也许更适合作为国画中一块飞白、一流清泉、一个虚幻的象征存在着,与我们寻常百姓却距离很远。但法国的下午茶却不同,它已融入了许多普通家庭生活的细节之中了,每个绅士和向往绅士生活的人都会把喝下午茶当作一种不可或缺的生活,就像淑女离不开羞容一样。在一个闲散的下午,饮茶者或独自一人借着窗外的亮光,读几页书,一边享受着别人的思想,一边自己思想着。或与几个友人谈一些有趣的话题,猜几个并不深奥的谜语,讲几个域外的笑话。在仿佛放慢步伐的时间隧道里,寻找怡然的自由,不受羁绊。
在这些众多的饮茶者群体中,为我们的世界孕育了像蒙田、卢梭、孟德斯鸠这样旷古的伟人,在他们漫长的文化苦旅中,有多少时间是在下午温氲的阳光中喝着清茶任思绪畅游天际中度过的,这又有谁知晓?一本传记中写道,在走入人生黄昏的时候,孟德斯鸠选择了沉谧的生活,每天下午三四点钟,他都会准时穿过一道铺满碎石、光华可鉴的小路,蹒跚地来到一所常来的茶馆,很悠闲地喝着一杯杯清茶,并思想着,有时还要与这里的朋友攀谈几句,或者独处一隅,写下在脑子里流星般闪过的奇思妙想。正是在这样到处可见的茶馆里诞生了许多后来被称之为永恒的东西。
中国人和日本人喝茶时,要用很多精力和时间完成很多仪式。与追求宁静和简单的下午茶相比,喝中国和日本的茶本身承载着重重的形而上的文化,在这些文化营造的氛围中,喝茶者开始放飞心性、流动思想。当然,从中国的茶香中也走出了许多文化巨人,在追求永恒的过程中,他们和西方的文化巨人一样地执著地走着,留给我们不同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