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落

前年夏天，每天下午，快到五点的时候，我就开始坐立不安，到了五点半，我就会匆匆结束手里的工作，坐公共汽车到我的朋友包子家去看电视，目标则是六点播出的一个电视节目。如果该时段不巧碰上在外面吃饭，我们则一定选一个有电视可看的餐馆，并且要求老板在六点之前，调到那个频道。如果朋友请吃饭的地方是没有电视的包间，我们宁可七点再出门赴约，总之，一定一定要看完那个节目。

那个让我们如此紧张、念念不忘，宁肯放弃其他约会、调整生活节奏的电视节目，叫《百姓茶摊》，是我们所在城市的电视台生活频道办的一个市民生活节目，节目时长一小时，其中有四十分钟，是由群众演员演出的短剧。让我们魂牵梦绕的，就是我们市台《百姓茶摊》节目里的短剧。

它制作粗糙、演员演技拙劣、剧情伧俗不堪，如果拍室外场景，一定曝光过度，如果是室内情景，光线一定不足，来来去去的场景，就那么几处，如果是街头戏，多半是在电视台门口完成，永远看得见电视台的发射塔，如果是言情戏，需要主人公在咖啡馆谈情说爱，则肯定是盘旋路的伯顿咖啡——那里离电视台只有一站路，剧中人散步，从来都是在兰州大学的花园里，背后永远有学生端着饭盆狐疑地打量着镜头并且走过去，剧中人是大富豪，办公室却摆着简陋的木头桌子，剧中人是亿万富婆，住处却是一个明显是出租屋的地方，沙发裂着口子，露出里面的海绵。至于演员——有的演员说台词像背诵课文，有的演员扮演悲剧人物，按剧情要求是去奔丧的，却眼看快要笑场了，还有的演员演技夸张过火，活脱脱一个平民版的马景涛，还经常亢奋地抢别人的戏。规定情景是向爱人倾诉，演员却毫无表情，剧情需要演员扑通一声跪下的，演员跪下前还悄悄摸了摸地脏不脏，更别提那些千奇百怪的方言，和完全不按牌理出牌的形象设定，扮演历尽沧桑的五十岁母亲的，是至多三十岁的少妇，脸上还化了学校舞台剧水平的老人妆，扮演她儿子的，却明显比她大十岁，他满脸泪水叫她“妈”的时候，我们笑得连茶水都喷在了屏幕上。

而剧情呢？则亲切得令人发指，他们从不人为拔高生活，也不对生活的本来面目进行伪饰，更不捏着腔调说话，而是尽力表现世态人情，展现市民的道德感，剧情无非是一家人如何因分家产起了纠纷，或者公婆与儿媳如何最终获得了沟通，或者见色起淫心的花花公子受到了惩罚，二十年前丢失的儿子跑来认妈，为情妇挪用公款的出纳锒铛入狱，等等。有的时候，甚至有推理剧，比如，来自浙江的商人被合作伙伴杀死在了宾馆房间，并伪造了抢劫现场之类。片子结束的时候，还有一个庄严的男声发表结论：“就这样，老刘和他的妻子走上了一条不归路，等待他们的，将是法律的严惩”，或者“仅仅因为婆媳关系处理不好，就引发了这样的悲剧，实在是发人深省啊！老王一家的遭遇，给我们敲响了警钟！”

所有这些，让它获得了超级爆笑片都没有的魅力，如果用苏珊·桑塔格的理论来诠释，它的魅力来自它那近乎ｃａｍｐ的风格，如果用电影的风格来界定，它的吸引力丝毫不比那些ｃｕｌｔ片里的疯狂喜剧来得少。整个夏天，这个由包子发现的节目，成了我们的最爱，没有电视的我，天天跑到包子家去看这个节目，我们有时候笑得捶床，有时候笑得背过气，看过之后，还要讨论他们的演技和剧情设置，并且猜测剧中出现的场景都是什么地方，一个频频出现在剧中、多次扮演母亲、婆婆角色的老太太赵秀珍，和一个面目猥琐、衣着品味不高，却总要扮演大帅哥和花花公子，并且有着骇人的话剧腔和丰富表情的中年男人，几乎成了我们心目中的明星。

过了几个月，在一次荟萃本城名流的摄影展上，朋友向我们介绍了一个新朋友，说他是电视台的工作人员，而且就是《百姓茶摊》的幕后编导！我和包子同时饱含热泪地伸出了手：“我们特别爱看你们的节目，真的！”他看了看刚才还在侃侃而谈卡帕、罗伯特·弗兰克、８１号病室的我们，狐疑地说：“真的吗？”“真的真的！！！”我们同声回答，并且疯狂地点着头。